谓尘年

临安戏


      
       “说书本无说书意,听书却会苍寒辞。”这句话,曾一个戏友说给我听的,当时不懂,只道是未逢伤心处。            

       多年后莫名想起它时,我正拎了只陶泥酒罐,醺醺然斜倚在半山阁二楼的一截破角柱上恍神。
        好容易得空听了半日戏曲,不想它那字字句句唱的竟全是临安同我的旧事。人说破镜夫妻不宜听书看戏,戏文无意,却灼肺腑,伤肝脾。其实这样说也实非字字在理,戏文中的临安,虽不比梦中的那个温润舒朗,却留得更长久,若是赶上好时辰……甚至不用暮见晨别。
        半山阁本是东京汴梁有名的戏曲茶楼,民间甚至有传闻道,前朝的天子也曾驾临此地,御赠茶楼半山牌匾。半山,临川王半山,前朝神宗重用之臣,但谓之亡国妖人者,也不在少数。之后前朝为金人所灭,赵氏皇族迁都江东临安,东京荒废,半山阁也一蹶不振,无奈摘了牌匾,却再无金重置。前几日半山阁老掌柜请奇人在几根柱子上刻了数只镂金的凤凰,可我眼拙,辨不出其中玄机,故而总觉着它们更像落了水的鸳鸯。半山已故,就算馆里凤凰画得再好,也多招揽不了几个戏客。就好比一个戏子,扛过“倒呛”,挺过乱世,惜其风华已过,曾是再红的角儿,再怎样揉胭脂上头面,也只能没落下去。


        “汴梁还真是小啊,宋姑娘,暌违多年,还真叫我给碰着了。”
         闻声惊动,眼前之人匪语气粗,看着怎也不像是个弄弦擅琴的人。
        自打同半山阁掌柜将条件谈妥,便在这小居住下来,做些修琴制琴的活,若是没记错,还不曾得罪什么英雄豪杰。今日这厮,无端找上门来,还识得我名姓,实在令人费解。
        “民女独自一人,在半山阁借个宿处,琢些琴来靠木工手艺营生,主顾虽不少,却并未与何人有过什么瓜葛。客官今日来,若不买我的琴,大概是识错人了。”
        我的这番话似乎激怒了他,他逼近我,手上使劲,猛地提起一张琴摔在地上,琴身迸裂,他却若无其事:“不记得了?宋姑娘好大的忘性,当年骗得我家产尽丧,今日还好意思说不认得。”说着蹲下身来,似笑非笑,“怎么样,你,还有那个穷孙子,你们狼狈为奸夫唱妇随骗的银子不够花了?又跑来半山阁上动土,看清楚了,这是前朝皇帝脚下,由不得你们这些宵小之徒撒野!”
        不论身处盛世还是乱世,身为女子,活在这男人统治的世上,最重要的便是不受人非议,至少在我这里,清白容不得僭越。更何况同我一同被辱没的还有临安。
        临安,他没有资格说临安的不是。
        我侧眉,冷声道:“客官请自重,民女未尝赚得不义之财,更未尝私下与何人结过什么冤仇。而你摔坏了民女的东西,于情于理,都是要赔的。”
        他倾身拎起那张瑶琴,左右打量,“呦裂了……真可惜啊,这弦也断了,巧了,今儿大爷我没带银子,这天儿——也晚了,只好择日再像姑娘赔不是。”眼见他要走,我急忙将他拦住,可当他狠狠转过身来,我却语塞。他忽然扣住我的手,咬牙道:“想要字据?嗯?还是想要别的什么……卖这下三滥的破玩意儿,还想要大爷我赔钱?可知纯阳古木生在南方,上百年才能做琴身,怎会偏偏被你得去?我呸——不过你们可要藏好了,别一不小心被官府擒去数罪并罚!哈哈哈……”
       本就是一台戏刚散的当口儿,半山阁上下不少人进进出出,闻声也都围拢过来,朝这边指指画画。台上一场台下一场,他们一日看得上两台戏,也算是赚了。
       “你放开我,你我无冤无仇,凭什么这样说?!”我拼命挣开他,想想同他讲理也是徒劳,却也不能叫他死咬不放,既要为了生意护住面子又不能再这样受他欺侮,干脆横下心来,“你若真有冤情,何不去报官,民女等着与你对簿公堂!”
      “报官?哈哈哈……”他忽然垂涎大笑,转身向着围拢来的戏客胡言,“在场各位可还不知,面前这个可是七年前圣上御令捉拿的妖女,七年前她党同奸邪掠走在下全部家财,而今又回汴梁兴风作浪戕害无辜,她说报官……在下是民,各位爷便是官!各位官爷倒是说说,在下与这妖女,究竟孰对孰非?”
       “当然是先生你对——若是在下没有记错,先生便是沣惠行老东家,七年前却因这姑娘丢了二百两银子。甘拜下风愿赌服输,这道理先生定是明白,在下同这姑娘不过一介草民,才疏学浅,自然不及先生文韬武略;依着先生所说,想必先生还懂得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道理。七年前先生作为擂主败给眼前这位姑娘,自是心甘情愿掏了银子,留得青山,七年忍辱,总也想着替当年同样被骗的兄弟出口恶气。今日吴国落难,楚地江山再度岌岌可危,越王他于情于理于道于义都是该将这江山夺回来的,先生说可是如此?”
        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戴一张巫幻傩舞面具,虽看不清其真实相貌,却仍看得出他露在外的下颌线柔和漂亮,像一女子,可那面具后的声音却坚毅沉勇如将军武生,凌人气势不逊色分毫。
        他是有意要帮我的,可我从未见过他。
        猛地想起七年前,眼看输擂者赖账,临安小臂轻抖,手中寒光乍现,冰冷匕首转而逼上沣惠行东家的喉头。他食了言,临安罚了他,仅一柄匕首,逼得他下不来台。
       七年前,临安伏在他耳边,只说了三个字“给,不给?”三个字驯服了他。
      “我见这是谁啊,在这里班门弄斧混淆视听,怎么,戴着面具没脸见人?奸夫淫妇一台戏,有什么不好意思?”他向那男子脚下啐了口唾沫,手中断琴指向男子眉心,“什么越王吴王爷听不懂,别说七年前在你们脚下栽了跟头,今日就算是血债,也要血偿!”
       话未毕,他脸色骤然难看,双手来不及招架,便已被男子反扣,断琴哐一声掉在地上,围着的戏客也都慌忙后退去,面露惊恐。
      “你觉得,一个白丁只会逞强称能靠做假地契倒卖赝品放高利贷白手起家会符合常理,还是这个弱女子不远万里寻来纯阳古木琢成瑶琴低价卖了更容易让人接受?民不报官不究,但如果汴梁城里屡遭贼窃的消息甚嚣尘上,官府应该对这案子很感兴趣,是不是?”见手下之人急得面色铁青,男子松开他,压低声音,“这些琴能自纯阳木雕琢而成,还真是幸运,若你能赔得起纯阳琴,也算你幸运,如何?”
        说罢,男子回头朝我轻笑,缓步踱过来:“宋姑娘,开个价,他说——他来赔你的琴。”
        见有台阶可下,那人忙点头哈腰:“对对,我来赔我来赔,刚才就是点儿误会,我冤枉了姑娘,宋姑娘大人大量,断不会往心里去的对吧。”
       想想那时毕竟是我夺了人家的银子,本就于心不忍,因摆摆手道:“罢了,你应该也不容易,这琴呢,算是我不小心摔断的,你走吧,不要碍了民女生意。”
        听我卖他了个人情,他连忙拜谢:“多谢宋姑娘,多谢宋姑娘,我这就走这就走,绝不再打搅您……”然后噔噔噔噔逃下楼去。
        到底是汴梁,纵成前朝的弃都,纵使自个儿没落,还是没有狠心搅乱黑白令百姓蒙冤。楼外天色也已向晚,满眼斜阳余色。
        忽然忆起乳母临终的交代,万不可招惹是非,不然必会落得跟父亲相同的下场。方才帮我的人背后一定有故事,否则他也不会危急关头出手相助,本想送他什么作谢,想想还是算了,便匆匆向他道谢,意欲离开。
       熟料他伸手将我拦下,含笑挑眉,一双眼盯着我沉似星海:“这便走了?姑娘就不想问一问,在下为何知道七年前的旧事?顺便……坐下来,同在下谈一谈生意?还是那个价,三百两银子,换你一张琴,如果觉得亏,在下便再赔你一曲《临江仙》,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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